感谢 @知乎电影 的赠票。从5月末到北京之后就想和 @segelas 约这个片子,今日下映,终于,我刚刚自己在劲松看完......

这个电影带给我许多许多感想,关于恐惧,爱,艺术,生活,对负面情绪的超越,日神酒神,成人与孩子,普通人和创作者,在两个半小时的时间之内以简单和平铺直叙的情节完成如此复杂的叙事和表达任务,无疑是斯皮尔伯格老辣功力的直接证明。

小男主角同时拥有许多身份,他是父母钟爱的儿子,影像创作的天才,犹太男孩,被霸凌的新生,也是在家人的矛盾中左右摇摆的犹疑者,以及本片的主角,那个在成长过程中经受摇摆,同时体会两种志趣方向的人。他和妹妹们热爱自己的父母与家庭生活,同时在影像创作的过程中感受属于艺术创作的幸福,但在他的成长过程当中,二者逐渐走向不能两全的境地。史蒂芬斯皮尔伯格是46年生人,二战之后的婴儿潮第一批,这部电影是他走过近八十年人生的自传体作品,选择这种不能两全作为作品的主题,无非是他对自己一生的审视,关于拍摄电影——「造梦」这件事,最核心的思考。

尽管这种不能两全看似有无数的作品已经讨论过,但这部电影的操作方式还真是与众不同。

相比于艺术创作对精力的抢占、性格不合导致的争吵这种老生常谈,造梦之家从一开始,就把恐惧的要素放进了小小的萨米人生第一次拍摄,而这之后,父母裂痕的初现,来自他电影镜头下对母亲和父亲好友的越轨行为,不经意的拍摄。镜头初窥之下,世间美好的和不美好的东西同时展现在沉浸于造梦之梦的萨米面前,这让他直接选择放下了摄影机,远离那些逼他直视不美好的胶片世界。但这之后,变本加厉的家庭矛盾和暴力升级的校园环境,以及突如其来的青涩恋情,让他重拾摄像机,此时又出现了全新的情节:他镜头之下的两个霸凌者,一个被拍摄为偷鸡不成的傻小子,另一个被拍摄为众星捧月的大明星,二人对此都非常不满意。不夸张地说,看到校霸维护萨米把另一个人打翻的时候,我在影院里的想法就是,史匹堡在拍一种很新的人物关系......

幼年拍摄火车相撞,少年拍摄母亲出轨,毕业拍摄霸凌者,这几件事的共同点是不安定感,矛盾,但又有具体的区别:其一是不相干,其二是现实中的血肉之亲在镜头前做错事,其三则是现实中的仇敌在镜头前被展现为英雄。这显然远非一般意义上的「造梦」,所蕴含的那些美好的含义,但却绝对是史匹堡在童年茫茫多事件当中的萃取精选。那么这表达的是什么呢?

在我看来,这些情节背后的表达含义层级极其丰富,比如和被拍摄成英伟男主的霸凌者的对话,证明着影像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巨大鸿沟,以及拍摄者拥有的巨大权力和实质上的无心之行,同时又是被霸凌者藉由创作而对自己苦痛经历的超越;和自己准备读大学的女友的分手以及散场时由女友来关掉音乐,意味着世俗与理想化规划之间同样存在的巨大鸿沟;和母亲的矛盾争执,在加州反而倒向了母亲一边,这是男主角逐渐成长并感受到自身存在、自己性格的位置的过程,同时也是对母亲选择的理解;和妹妹的对话看似不着边际,但点出恐惧这一主题,和自私这一重要角色动因,也是对主题的直接表述。

这种层次丰富使得我在观影过程当中几乎不停地想东想西,在感觉史匹堡实在言有尽意无穷泰裤辣之外,又觉得有些混乱。实际上我真正把电影的核心表达顺明白,也是在出影院和我的朋友 @will lian 聊了半天之后。

电影的主题当然就是舅姥爷的那句tear you apart,和结尾大卫林奇来一语道破的那句两头不靠就完蛋了,你得选一边。但是足够精妙的,是电影在两个半小时当中,对这种撕裂和对立进行的展现。

也许很多观众会觉得关于艺术和生活的选择,在这部电影当中的具象化代表,当然是搞计算机的父亲和弹钢琴的母亲了。如果你这么想,那么就错了!

这部电影当中表达艺术与生活的对立面,不是父亲和母亲,而是父亲向往的生活和母亲向往的生活。父亲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脚踏实地的工作者,他敢想敢做,拥有超越时代的前瞻眼光能够去做计算机,能从通用跳到IBM;而母亲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艺术创作者,她早早为家庭生活放弃了自己鲁宾斯坦级别的才能和维也纳金色大厅级别的机会。但重点在于,父亲向往的家庭生活,一家人团结相爱良好运行,是电影前半段着力展现的,真的很美好;母亲向往的艺术境界,是热爱自己每天的生活,享受其中的泛艺术气息,月光之下心之所向即可起舞,电影前半段也浓墨重彩,同样很美好。重点的重点,这二者是不可兼得的。

于是电影的中段和后段展现的,是一家人为这种两头都靠在买单。这不是搬个家或者商量一下就能解决的,而是父亲和母亲都必然要为对方向往的生活做出自己的退让,直到这种退让,让自己无法胜任一个合格的家庭成员的角色,哪怕他们仍然深爱彼此。这才是电影当中展现的,艺术与生活真正的矛盾所在。哪怕他们爱彼此,这种对立本身也无法轻易超越,这才是老头儿横空出世,弄出的那一句,It will tear you apart.

而当观众同时见过了两种不同的美好,感受到小萨米正在其中,不得不选择其中一种的时候,才会感觉到一样的彷徨。而电影后段的加州校园情节,则更多在展现,创作者身份之外的萨米,在生活当中同样有着无数的无力。他无法无视父亲不尊重自己创作事业的意志,无法留住自己的母亲留在自己的日常生活当中,无法在学校拥有和平的日常,机缘巧合得到了女友,却也与自己前路不同,准备分道扬镳。而自己的妹妹们因为家庭矛盾肝肠寸断之时,自己想到的居然是,我要不把这一段拍下来?所有的这一切,再次化成了对拍电影这件事的意义拷问。而到最后无论是重拾镜头的理由,还是在整体表达上,对这些沉重思考的回应,也都算得上举重若轻:女朋友让我拍,那么我就拍,而在和霸凌者的对话当中,二人同样都感受到了镜头的魔力,但萨米说,我不过就是举起摄像机,拍下了我眼前的场景而已。这种面对一切的现实取向反而给了造梦之家的故事以绝好的收束——现实生活当中永远有美好的和不美好的部分,但「造梦」的意义在于,留住美好,和,创造美好。它既可以让萨米拥有和母亲的共情空间,也可以让霸凌者在镜头下的美好形象面前自惭形秽心神巨震,所以,经历了所有的这一切的萨米,最后选择电影作为自己的职业方向。

而大卫林奇的客串,好莱坞传奇导演、双虎屠龙的导演,约翰福特,讲出的那段话,也将整部影片对两种生活的幸福展现,以及萨米夹在中间的种种具体的痛苦,做了漂亮的收束。这收束的分量,建立在观众观看了前面所有的情节,在心中构建出了两种具体的幸福,和中间的具体的痛苦,才能建立起的认知。结尾的镜头猛地上扬一格,真是近几年看到的最妙电影结尾。

When the horizon's at the bottom, it's interesting, when the horizon's at the top, it's interesting. When the horizon's in the middle, it's boring as sh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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