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是由达伦·阿伦诺夫斯基执导、布兰登·费舍领衔主演的剧情片，该片于2022年9月4日威尼斯电影节上映，影片讲述一位美国爱荷华州的写作教师查理因自己年轻时的错误行为而导致家庭破碎与爱人的死去而感到悔恨内疚，在长期的郁郁寡欢之中查理采取暴饮暴食的方式缓解自己的痛苦，终于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星期，查理再次见到阔别多年的女儿艾莉，在女儿的愤怒与自我的忏悔中寻求生命的救赎。在该片中，达伦·阿伦诺夫斯基如以往一样用他独到敏锐的视角剖析人表象之下的晦暗与畏缩，在对生命的极限体验中混杂了偏执的幻想与残酷的现实，富有一种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自我忏悔与救赎情结，这在《鲸》的主人公查理身上表现尤其显著。

救赎，在西方基督教文化中有两种方式，一是通过行善向世界传达上帝的爱意，以求获取上帝原谅；二是以苦修的形式自我惩罚，洗涤罪恶。在影片中，主人公查理及其同性情人艾伦都曾是基督教的忠实信徒：查理曾经反复翻阅《圣经》，其婚姻目的被妻子玛丽讽刺为只是为了遵循基督教的原则生个孩子；而艾伦更是新生会的传教士，曾传教于南美。双方因为爱情而不惜冒犯教会禁忌，而爱情的力量却没能战胜隐藏于心中的罪恶感或者说世俗的规训，艾伦最终绝食自杀身亡，以最激烈的行为、也最极端的惩罚手段祈求心灵上的救赎，而与此同时通过他妹妹丽兹后来的陈述，在与查理相爱的这段日子，恰好是艾伦本人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光，因此我们可以看出在艾伦身上完整体现了救赎的两种形式，即“爱”与“罚”。

如果说艾伦的救赎因为人物的缺席，仅仅通过他人的回忆转述而显得不够饱满真实，那么他的情人，主人公查理在生命最后时刻的生活状态则可以为我们真实展现一个希冀生命救赎的人在灵魂纷扰与肉体痛苦中所受的煎熬图景：背部长满霉斑、肥胖到无法正常呼吸行走的身体，偶尔发笑就会导致喘气呕吐并随时面临生命危险；在生命最后时刻一心希求和解却屡屡面对女儿的冷语相向。而这些看来不可思议的行为背后，都潜藏着一种为求“赎罪”的“爱”与“罚”心理。与情人艾伦绝食身亡相反，暴饮暴食的查理似乎是特意以这种死亡方式来惩罚自己对爱人所犯下的罪恶，在一次次对食物的鲸吞狼嚼中，伴随着肉体的巨大痛苦，心灵上的恐惧得以逐渐消除，最终由死亡的降临而彻底宁静。而面对女儿艾莉，查理一方面默默忍受着女儿的辱骂与讥讽，忏悔着过去对她所造成的伤害；而另一方面他又深爱着女儿，将一生的积蓄交付与她，几近哀求般地希望其能改过自新、成为一个优秀幸福的人。

而这场“爱与罚”的最终结局如何，达伦·阿伦诺夫斯基给我们的答案却是矛盾的，尽管影片结尾画面呈现出与先前阴郁低沉氛围相反的特征，透过画面中的人物，我们第一次看见从门外散发出明亮的光线，宛如中世纪宗教壁画上所见到的象征神圣的人物光环，似乎喻示着父女两人最终的和解与查理灵魂的得救。然而当我们透过画面的表象，仔细考察结尾中艾莉所念的这段话，便会得出不一样的结论：

在这本书中，海盗亚哈经历了重重困难，他的一生都在围绕着杀死那头鲸鱼而展开。我认为这很悲哀，因为鲸鱼没有任何感情，也不知道亚哈有多想杀掉他，他只是一个可怜的庞然大物。我也为亚哈感到难过，因为他觉得只要他杀死了那头鲸鱼，他的生活就会有所好转，但是现实是残酷的，这一切于事无补。这本书让我感到悲哀，我对这些角色都深有感触，当我读到这些只描写鲸鱼的无聊篇章时，我感到最悲伤，因为我知道，作者只是想将我们从他自己的悲惨故事中解救出来，得到片刻的救赎。

在自然界中，鲸鱼以体型庞大著称，显然喻示着影片中体型肥胖、个头奇大的查理，在结尾处当查理第一次站在女儿面前时，这一对比更是尤其突出。达伦·阿伦诺夫斯基在此以艾莉的口吻告诉我们，最终查理完成了他的救赎，然而仅仅只是片刻的救赎，而父女的和解也只是短暂的。正如情人艾伦的离去并没有使查理得到幸福，留下的反而是一辈子的悔恨与痛苦，查理希望用终结生命的方式来证明和弥补自己对女儿的爱，实际上并不能为艾莉带来幸福，因为父爱的缺失导致的心理阴影会一生伴随着艾莉，正如她自己所言，她讨厌所有人。艾莉也很清楚自己“亚哈”式的行为（例如偷偷为查理服安眠药，打碎查理家中象征新生的知更鸟餐盘）对自己的生活其实于事无补，但如同爱情无法动摇艾伦心中坚定不移的道德律信仰一般，父亲查理最后的忏悔与祝福无法拔除深刻在她心中的烙印，她得到的只会是片刻的释然而已，人生的悲剧依然会重演。

当然，达伦·阿伦诺夫斯基在塑造这一悲剧主题的同时，也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比如传教士托马斯的救赎看上去就成功了，这是影片中颇具戏剧性的一幕：艾莉偷偷将托马斯违背教义，在家中吸食大麻和盗窃教团资金的情况告诉了新生会和托马斯父母，结果坏心思反而办成好事，托马斯出人意外地得到了父母和教团的原谅。然而毕竟让人感到浅薄与幼稚了（不论是托马斯这个角色本身带给人的观感还是他在影片中的故事叙述），不过，对于身处幸运的人来说，单纯与幼稚也确属正常。这或许是告诉我们人生参差多态，各有所属，又或许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在人生真正的苦难面前，一点点的小幸运是不值一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