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谜踪2》是一部由庞大的信息量堆砌组合而成的悬疑桌面电影,故事其实很简单:机智聪慧的少女朱恩运用各种互联网搜索技术和工具,在浩如烟海的网络世界寻找旅行途中离奇失踪的母亲,却于无意间被卷进未知的危险与阴谋之中。

「桌面电影」顾名思义就是整部电影的故事都发生在电脑/手机桌面这一封闭空间内,可以说是因应新媒体发展的独特产物。它最早脱胎于伪纪录片,同时具备以下特点:

1.以第一或第三人称视角为叙事中心;2.主人公的电脑/手机桌面成为主要的叙事空间;3.以各类社交媒体(Facebook、Whatsapp、YouTube、TikTok、Google、Instagram等)、网站链接和窗口为工具推进叙事;4.「桌面」可同时容纳并呈现各类视频素材,如电脑/手机拍摄画面、监控录像、现场直播、网络资源等。

在桌面电影里,摄影机的位置始终是固定不变的(有且只有一个平面),传统用以探索和表现空间、时间的「推、拉、摇、移」式拍摄手法完全失效。电脑的光标、窗口、背景等视觉元素成为创作者烘托人物情感、营造故事悬念的重要手段,通过网页缩放、输入文字、打开/关闭软件界面来切换视角,控制影片节奏,模拟出摄影机(人眼)的效果,亦是每个网民再熟悉不过的日常操作。这种犹如自己在使用电脑的沉浸式体验,却又无时不抽离出来审视自我与现代媒介之关系的诡谲感正是桌面电影最大的魅力所在。

因此,不难发现桌面电影通常只适合拍成惊悚、悬疑、恐怖等类型片,此类作品尤其需要跌宕起伏的情节与强悬念推动,凭借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络,以及一波又一波出人意表的剧情反转,拼命留住观众在信息膨胀日复一日的慢性折磨和焦虑中逐渐涣散的注意力。

此外,我们同样难以想像以丰富细腻的情感和心理刻画、自由奔放的肢体接触为核心的爱情片或动作片会跟桌面电影扯上关系,因为单纯依靠鼠标移动、放大/缩小窗口、变更桌面背景等方式窥探到的人物情感与想法是一个陈腔滥调的、单向的形象,它能够提供给观者的只是关于主人公或其他配角的一些与剧情相关联的「信息」,而无法准确捕捉和表现人物复杂的心理变化(这是需要透过演员站位、灯光、变焦镜头等具体的「场面调度」来实现的)。

又比如,电脑桌面从旧式Windows升级到苹果Mac系统,如此设计固然反映了影片里时代的变迁,但这种对时间观念的浅显认知不过是为预先架构完毕的叙事框架服务,即观众透过电脑系统的更新迭代,获得的是文本层面的对于每个时间节点的额外说明,而不是从人物内在的情绪涌动去「感知」时间。

进一步言,在2018年《网络迷踪》和《解除好友2:暗网》的昙花一现后,桌面电影未能顺利演变成一种稳定输出作品的影像模式,崮中原因不仅在于可容纳类型的局限性阻碍了其后续发展;而且更重要的是,桌面电影中的前置「摄像头」在有限场景内对于空间感、时间感极度扁平化的营造,也让此一模式彻底失却视听层面的趣味性(有人认为在家里观看比在戏院更能沉浸其中)。

观众不得不将注意力放在桌面电影的快节奏叙事,以及接踵而至的情节反转上面,但是一百多年的电影史难道不是已经清楚地告诉我们,电影并非只有按部就班的「故事」吗?

《网络谜踪2》几乎是对第一部的如法炮制(第一部主人公的经历在续集里被「改编」成脍炙人口的Netflix剧集),影片的核心主题依旧是主人公熟练操作网络搜索工具,从海量数据中寻找失踪人口留下的蛛丝马迹,在解决问题的同时重新认识一度变得陌生的至亲、修复不愉快的家庭关系。

当然,续集还是有一些肉眼可见的变化。除了寻人故事的重新编写,界面和社交媒体紧跟时代潮流(苹果和谷歌产品、Siri、加密通讯软件成为主流)之外,信息应用技术的飞速发展、与时俱进的Z世代更是造就了比起前作更加「疯狂」的蒙太奇剪辑与画面/界面切换频率。

所以,第一部的父亲约翰·赵在面对浩瀚无边的网络世界时偶尔(经由桌面调度)表现出的些许笨拙与迷惘,在《网络谜踪2》的朱恩身上已经不复存在,后者需要处理的信息和数据量更是前者的数倍之多,而这也似乎意味着一个无法回避的可怕事实:人物(面孔)将更为彻底地被难以抵挡的流量和数据所替代。

这或许是续集(甚至是桌面电影本身)于不经意间流露的隐性建构:不受束缚的信息流将人们从过去资讯闭塞的专制时代和地区解放出来,获取知识的工具、获得的知识量从未像现在这般富饶;与此同时,人们旋即被囚禁在技术主宰的「圆形监狱」,划时代的科技造物——平板电脑/手机/手表等便携式设备——方形大小的平面之内,再编织成一张又一张被无限增殖的信息紧紧包裹起来、高度数据化的精致面孔。

人物们深陷大数据时代的悖论漩涡之中。一方面它声称,每个人都能在互联网享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可以偷窥他人的过去及私生活而不被揭穿;可以在无须承担任何责任的情况下发表言论,不论善恶。然而,这恰恰又是最不自由的体现,因为这代表着窥视者/发言人的私生活也极有可能暴露在他者的目光窥伺之下。一旦在网络世界留下少许踪迹,就相当于没有隐私可言,《网络谜踪》系列得以成立的基础正是来源于此。

续集甚至呈现出一条相对完整的「偷窥链」:朱恩在网络的重重迷雾中深挖母亲和她男友不为人知的过去;幕后黑手监视着朱恩的电脑桌面;而知道更多的观众则在窥探朱恩和真凶的一举一动。

朱恩的面孔被死死地钉在了充斥着图像、文字、视频、声音等各种「信息」的电脑桌面,这可谓《网络谜踪2》里最具象征意义的画面: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信息传播技术完全取代了基督(上帝)的专制地位;点对点的数据链则构成「祂」俯瞰众生的黑色眼睛。

故此,影片中多次出现的(身份)反转实际依循的是这样一种逻辑关系,人物在现实生活的面貌先是被互联网的冲击波所瓦解,而后在浏览痕迹、聊天记录、密码破解、定位追踪等类型繁多的数据流的编码下,人物获得新的面孔、新的踪迹、新的身份;这个新的面孔或身份又会在网络上受到质疑、有人极力掩饰,然后被揭露;再编码、再质疑/掩饰、再被揭露......

而有份推动这场伴随着多重反转的寻人游戏得以顺利进行,同时亦为后真相时代的显著特征——事实和真相被「残忍」地肢解、碎片化,甚至沦为次要,各种似是而非、断章取义的偏激解读占据各大社交媒体,以达到绝佳的引流效果。

戏中,当朱恩发现在哥伦比亚被绑架的「母亲」原来只是一名受他人雇佣,渴望成名的业余演员,并向警方和公众揭发后,网络上一时间铺天盖地出现了「受害者与男友自导自演绑架案」的阴谋论调,还受到一部分网民的追捧。

编导在叙事编排上同样遵循了将事件碎片化的法则,事先在电影开头引入一段遭到截取的家庭录像,观众会先入为主地认定这不过是类似于首集那样讲述主人公痛失亲人,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的例牌情节,紧接着出现的裁剪视频、放入文件夹等片段,以及作为画外音的安慰话语,都在暗中强化悼念逝者的既定印象。透过这种刻意「混淆视听」的剪辑手法,编导成功使观众带着「偏见」继续观赏接下来的剧情。

朱恩在调查母亲失踪的过程中,对人物和事件不完整的理解会连续产生出新的偏见,而对应到被怀疑/挑战的对象身上则建构成一种临时性的身份与认知,观众也在随着故事一路推进,不断在建立偏见——出现破局线索——推翻偏见(惊人转折)的剧作程序之中获得快感。

由是观之,信息爆炸的网络世界便成为让这一切能够流畅运转的重要场域(要从一堆「无用」信息中抓取支离破碎的「有用」线索,还原事件真相,难度可想而知),编导也在其中找到了让时隔五年的续集再次受到关注的唯一诀窍:剪得更零碎的事件,疯狂增殖的信息量,制造更多的反转。

在如此情况下,人物在片中为数不多的面对摄像头的情绪流露也彻底沦为一场惊天阴谋的可怜陪衬,因为每当朱恩仍未从前一刻的变故或震惊中冷静下来时,迎接她的立刻是开启下一段更离奇剧情的转折。

《网络谜踪2》在某程度上也解释了桌面电影难以发展成稳定类型模式的困境,归根究柢,这是只为网络世代而生的特殊产物(见证了这些年网络生态的变迁)。

尽管它仅仅依靠电脑桌面就讲述了一个信息量很大、扣人心弦的好故事,但电影从来不应该只有精巧算计的剧本,还要有人物持续变化的情感、身体与运动;探索开拓空间和时间全新可能的场面调度;以及游离于讲求效率的故事文本之外,在深邃的影像长河自由自在地遨游,非理性、无意识、转瞬即逝的眼神、话语与印象。

这些在科技发展中拒绝被测量被化约的「无价值」之物,却是一部电影最为珍贵的价值所在。

本文首发于「虹膜」


网络谜踪2Missing(2023)

又名:人肉搜索2:失踪搜救(台) / 人肉搜寻2(港) / Searching 2

上映日期:2023-01-20(美国)片长:111分钟

主演:斯托姆·瑞德 尼娅·朗 蒂姆·格里芬 梁振邦 艾米·兰德克 梅根·苏丽 丽莎·山田 丹尼尔·海尼 乔昆姆·德·阿尔梅达 特雷西·维拉尔 布莱恩娜·麦克莱恩 罗伊·阿布拉姆森 托马斯·巴布萨卡 肖恩·奥布赖恩 贾思敏·萨沃伊·布朗 泽克·阿尔顿 斯科特·门维尔 凯莉·斯泰堡丝 哈维尔·格拉杰达 贾利尔·杰伊·林奇 吉尔·雷米兹 Ava Zaria Lee Kimberly Cheng Sharar Ali-Speakes Jameel Shivji Michael Segovia Lauren B. Mosley Mauricio Mendoza 

导演:阿尼什·查甘蒂 Aneesh Chaganty编剧:阿尼什·查甘蒂 Aneesh Chaganty/赛弗·奥哈尼安 Sev Ohan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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