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帕克

在如今的恐怖系列电影中“招魂”无疑是一个金字招牌，这部由恐怖片大导演温子仁开发的系列，主打改编自真实案件的噱头，在之前已在“招魂宇宙”的名号下推出了六部作品，其中包括两部由温子仁本人导演的《招魂》正传，三部由他人导演的《安娜贝尔》三部曲，以及一部评价颇为糟糕的《鬼修女》。今年六月，系列正统续作《招魂3》终于回归，这一次虽然男女主角帕特里克·威尔森和维拉·法米加继续主演，但导演椅上坐的却不再是已功成名就的温子仁，转而换成了95后的新人导演迈克尔·查维斯，这似乎也成了该系走下坡路的信号。

电影的故事发生在第二集四年之后的1981年，沃伦夫妇为八岁的小男孩大卫实行驱魔，最终恶魔却附身在了大卫的哥哥阿尼身上。被附身的阿尼杀死了自己的房东后入狱。沃伦夫妇说服律师，以阿尼被魔鬼附身进行无罪辩护。同时，开始调查附身恶魔的由来。他们发现这并不是一起简单的超自然事件，而是有预谋的撒旦邪教教徒所进行的邪恶仪式……

《招魂3》依然改编自真实故事，这一次则是让真实的沃伦夫妇声名鹊起的阿尼·约翰逊审判，而本片英文副标题“Devil Made Me Do It（魔鬼让我杀了人）”，也是这起审判中最知名的辩护词。1982年，审判发生后第二年，就被NBC改变成电视电影《恶魔谋杀案》（The Demon Murder Case），由凯文·贝肯主演。2006年，探索频道系列纪录片《鬼影森森》（A Haunting）第二季中《魔鬼禁地》（Where Demons Dwell）一集也采访了包括阿尼和洛琳在内的事件当事人，但仅以猎奇为主，主要讲述了附身的故事，甚至都没有涉及杀人案件。而本片则是这一事件第三次被影像改编。

熟悉“招魂”系列的观众应该了解，维拉·法米加扮演的女主角的原型人物洛琳·沃伦，一直是“招魂”系列的电影顾问，也是由于她的参与，让这个系列有了不少真实的历史质感。2019年，洛琳·沃伦去世，享年92岁，也让《招魂3》成为唯一一部没有她正式参与的“招魂”电影。

沃伦夫妇在历史上本就是颇有争议的人物，二人在世时，就被不少人认为是灵异骗子，其鬼魂理论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支撑，相较于搞研究，二人更热衷于走穴和开发自己故事的小说与电影，更像是靠灵异出圈的娱乐化科学家。关于阿尼·约翰逊的审判，历史上已有不少第一手资料记载，本案在当时就是新闻上的轰动事件，之后洛琳又协助杰拉尔德·布莱特尔将这一事件写成报告文学《康州恶鬼》（The Devil in Connecticut），这本书当年从轰动一时，但也招致了不少涉及其中当事人表示与事实不符的官司。

可能是洛琳的加入，让前两集电影虽然和现实比依旧离谱，但至少大部分的细节都算是符合洛琳本人的描述，电影中的情节也在洛琳的书作中有据可查。这样的虚实结合，成就了“招魂”系列。电影中大量使用字幕交待历史背景，半真半假的情节与真实的人物、地点结合，让整个“招魂”宇宙与我们的距离瞬间拉近。

但同时，“招魂”宇宙又是离现代观众有距离感的，其将时间设定在七八十年代的前信息爆炸时期，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人们对未知依然充满恐惧，加上温子仁精心调试的昏黄色调和怀旧布景，一秒便将观众带入到另一个并不那么遥远的奇幻时空之中。可以说，“招魂”宇宙便是恐怖片中的金庸小说。你知道它说的故事都是超现实的，但放在一个真实又略带距离的历史坏境中，还是会让观众沉浸其间，愿意主动相信创作者的艺术加工。

但也正是真实和虚构的这一层边界，最难掌控。《招魂3》第一次没有了洛琳的监督，也没有了温子仁的掌舵，换上新人导演，从一个方面来说，新鲜血液加入，创作自由度更高，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有可能完全放飞自我，使得故事越来越脱离现实。从《招魂3》最终的成片来看，只能说新导演查维斯并没有把握好尺度。

在看预告片时，不少观众会以为本集是一个有关法庭审判的故事，但事实上，真实的历史只到法庭开庭为止，随后沃伦夫妇调查幕后黑手，撒旦教崇拜的部分，则完全是编导的自我发挥，在历史上完全没有任何依据。这也使得全片成为少部分现实和大部分虚构的结合，几乎完全脱离了系列的惯常做法。

虽然还是有魔鬼附身等传统情节，但查维斯对系列做的最大改动，其实是将温子仁所擅长的鬼屋题材，改成了全新的邪教题材，如果说前两集中的反派还是怪物的话，那么这一集中主角所面对的则是一个血肉之躯的人类。

温子仁选择鬼屋，并不是偶然，他善于用镜头展现房子的复杂解构，也善于利用空间制造恐怖氛围，再用灯光构建阴暗的角落，将恐怖隐藏于其中。第一集中，地下室中不断熄灭的火柴，便是其精湛设计的最直观体现。房子本该是温馨的避风港，但同时亦是一间有着不为人知历史的建筑，我们无法了解一栋旧房子的过去，也无法轻易抛弃自己一手建立的“家”，这样的矛盾让鬼屋天然充满了冲突。其实，温子仁的鬼屋题材电影中的怪物，其实就是房子本身。

但到了《招魂3》中，本来主角搬入房间，慢慢铺垫异常，最终爆发的故事套路被舍弃，从一开始就进入驱魔的高潮。直到阿尼杀人，所构成的第一幕，其实是把前两集的第三幕提前。洛琳在屋子的地下发现诅咒道具后，故事进入第二幕，从鬼屋转向了悬疑戏码。阿尼入狱，故事几乎不再在大宅中发生，进入森林、城市和停尸间，主角们也不再和魔鬼战斗，而是试图找到一个操控一切的幕后黑手。

然而，《招魂》系列并非《大侦探福尔摩斯》，推理悬疑也并非视效指导出身的查维斯的强项，最终只是靠简单的铁路和水声，确定了撒旦祭坛的位置，草草收场。从头到尾，也几乎没有任何关于反派的动机介绍和人物前史，她只是单纯想要制造混乱，并没有任何其他犯案缘由。对于观众，这样的解释远远不够。

前两集中，真正让人印象深刻的其不仅仅是恐怖场景，更是温子仁精心设计的副线剧情和奇异的怪物造型，所带来的丰富的层次感。在第一集中，穿插了沃伦家地下室和安娜贝尔娃娃的副线；第二集中，洛琳探查鬼修女故事的过往，最终和主线结合，有着让人叹服的结构。但到了这一集，反派动机不明，怪物则几乎完全缺席，我们只知道反派召唤了恶魔，但观众对于恶魔的背景和样貌则几乎一无所知，这不仅是编剧和视觉设计上的偷懒，也极大削弱了对于观众的冲击力。

如此弱化剧情和创意，其深层次的原因则还要归于制作层面。系列到了第三集，流媒体发行已成为主导，毫无疑问使得制作公司新线和华纳降低了电影的投资，让这个系列再次回归到小成本的B级制作。与其像前两集那样加入大量特效，这一集不如选择更便宜的导演，剧本也向更简单的悬疑靠拢。唯一保证的，就是两位主演的回归，让观众可以继续相信，这是一部正统的续集电影。

这也是当下不少恐怖片续集所面临的共同问题，《鬼入侵2》、《闪灵2》、《寂静之地2》以及《电锯惊魂9》，都无法延续系列的高口碑，甚至在成本上，也必须打个折扣，毕竟再好的创意也经不起一再重复，如何保持观众对系列的新奇感，其实是非常困难的。在温子仁带动了一波A级制作恐怖片热潮后，意识到好创意的稀缺，以及成功模式的无法复制，便降低要求，只想再榨干一点剩余价值。

不过查维斯所导演的这一集，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他做到了将沃伦夫妇的爱情升华，整部电影，也被设计成了二人爱情的一次巨大考验。让观众可以在熟悉的角色中，找到他们想要的“糖”。闪回中出现的二人年轻时在电影院相遇的场景，几乎完全忠于人物原型故事。台词细节，亦体现出二人的深爱。有一处不太容易被发现的小梗，却很能让人会心一笑，洛琳开玩笑时说自己既见过活着的猫王，也见过死去的猫王。而这里的“猫王”可能指的并非真正的歌手“猫王”，而是在《招魂2》中弹着吉他唱着猫王歌曲“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的艾德·沃伦。一旦联想到这点，可谓是甜度爆表。

新冠时代，人们已见过真实的人间地狱，恐怖片其实远不如网上流传的那些小视频震撼，人们对其内在逻辑的怀疑在增长，对于不断重复的一惊一乍jump scare也越来越厌烦。近些年成功的恐怖片，如《女巫》、《厄运遗传》、《我们》和《灯塔》其实都已进入艺术片范畴，而传统恐怖片在未来也注定会变成只属于一小部分人的恶趣味。在可见的将来，这个类型一定会变得更小成本，更互联网化，成为网飞、HBO MAX不断量产的标题党和噱头电影。脱离主流，重回b级，才是这类传统类型片的真正归宿。

（原载于 虹膜）